機車停在路邊的時候，餘舟幾乎有些不舍。他被自己這種心態嚇了一跳，於是迅速跳下車來。

街邊是一家懷舊影院，老舊的燈泡在夜裏發出微弱的光，像行將就木的老人的眼睛，昏暗、渾濁。這種門臉是頂不起眼的，餘舟甚至從沒發現過這裏還有一家影院，也不知喬椋怎麽會知道這種地方。

進了門，是個局促的小廳，櫃臺後用紙板寫著各個影廳播放的片名、時間和價格，一旁用一只手電打著光，服務員卻不知去了哪裏，整個廳中空蕩蕩的。餘舟有些心慌，他瞟了眼喬椋，見對方鎮定自若，於是也佯作鎮定。

“挑一挑，有沒有想看的。”喬椋擡了擡下巴示意餘舟去看那塊板子，她從褲兜裏掏出一把皺巴巴鈔票，挑了兩張擱到了櫃臺上。

餘舟“哎”了一聲，想攔喬椋：“我來吧。”他聽唐奎和別人講，不能讓女孩子付賬的。

喬椋卻把餘舟擋了回去，挑了挑眉：“你電影選好了？”

“沒，但錢還是我付。”餘舟堅持道，他匆匆摸出錢包來，卻又被喬椋一把按住，對方臉上帶笑，語氣卻十足的霸道：“我說過要請你，怎麽，逼我食言而肥？”

餘舟說不出話了，他吶吶道：“那我……”他絞盡腦汁，想著總不能自己一分都不出，於是說，“我給你買點吃的。”

喬椋嗤笑了一聲：“這兒不賣吃的，”她看著餘舟，又加一句，“也不賣喝的，你想看什麽片子？”

餘舟張了張嘴，眼神瞟向那塊板子，上面羅列著五六部片名，有霸王別姬、亂世佳人、阿甘正傳、借刀殺人、肖申克的救贖和教父。他感覺到喬椋幾乎實質性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臉上，一時緊張到手心裏全是汗，胡亂指了一部，說：“這個吧。”

喬椋眼神順著餘舟的手瞟了一眼，忽然露出個古怪的神色，問：“教父？”

餘舟一看喬椋這個表情，心裏吃了一驚，以為自己選的電影她不愛看，連忙換了一個：“不是，上面這個，嗯，肖申克的救贖。”

喬椋沒再說這麽，打了個手勢，帶他進了放映廳。

已經過了午夜，放映廳裏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，還都成雙成對。餘舟看到有兩個人頭挨著頭擠在一起，嘰嘰咕咕不知說什麽，一副親密的樣子。他不知怎的心裏頭慌得更厲害了，腳下一絆險些在樓梯上摔倒。身邊的喬椋伸手扶了他一把，黑暗中，餘舟似乎看到喬椋嘴角勾了勾，他聽到她說：“小心點，我拉著你。”說完當真拽著餘舟的袖子往下走，小心翼翼的模樣，活像牽著孩子。

這時電影已經放到一半，畫面上一排排鐵籠子裏關著囚犯，個個兇神惡煞。餘舟靠在椅子上，頭一回來影院，心裏緊張的不得了。喬椋就在他身邊坐著，他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聲，很輕、很緩。但餘舟自己就局促得多了，無論是心跳還是呼吸都在加速，如果連上心電監測儀，一定“滴滴”報警，連醫生都嚇一跳。

餘舟試圖集中註意力去看電影講了什麽，但心裏亂糟糟的，完全看不進去。他總是情不自禁朝喬椋去看，一眼、又一眼。她的卷發從額頭滑下來，被電影屏幕的光打成奇怪的棕紅色，那雙眼睛裏盛滿了光，平日冷漠緊繃的嘴角此刻也放松了，整個人都柔和下來。

看著看著，餘舟就忘記轉頭，一直盯著喬椋出神。忽然，喬椋回過頭來，眼睛直直看向餘舟，壓低聲音問：“我比電影好看？”她的語氣是促狹的，連眼睛裏也有笑意，餘舟卻猛地扭過頭去，整個人像一只烤熟的蝦子，從頭到腳紅透了。

直到電影放完，他都沒敢再回頭。屏幕上放了幾分鐘廣告，又開始重頭放這部片子，這一次餘舟打點精神，決心認真去看這部片子。

幾十分鐘後，餘舟身子一歪，靠到了喬椋肩上，發出均勻、低沈的呼吸來。

他睡著了。

餘舟醒來的時候，有一種身不知在何處的茫然。周遭還是黑的，只有路燈昏黃的燈光灑在地上，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長椅上，身上蓋了一件皮衣。

喬椋就靠著長椅坐在地上，她把玩著一只銀色的打火機，打開又關上，簇簇的火苗就一閃一爍的，像一只眨著的眼睛。忽然，像是感到餘舟的目光，喬椋側過頭來，五官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冷厲，她啞著嗓子問：“睡醒了？”

餘舟一下坐起來，驚慌失措地看著喬椋，感到一陣難以置信地難為情，張口問：“我睡著了？你……”怎麽不叫醒我？

喬椋笑了一聲，臉部的線條一下柔和起來：“你睡得很死，我把你從電影院一路扛出來，你都沒醒。”

餘舟難過得快要哭出來：“對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……”他悔恨極了，簡直比上課睡過去還要悔恨。

喬椋卻擺了擺手，說：“不用道歉。”她把那只打火機塞回褲子口袋裏，站了起來。

餘舟這才發現之前蓋的皮衣是喬椋的，此刻她才穿了件襯衣，袖子挽到肘部。夜風一吹，她短短的卷發就隨風輕輕彈兩下。

餘舟驚得呆了，跳起來伸手就把衣服披到喬椋肩上，嚇道：“你怎麽把外套給我，會生病的！”他手碰到喬椋肩膀的那一瞬，卻感到她一下子繃緊了身體，連呼吸都沈重了起來。

餘舟呆了一瞬，火燒一般松開了手，吶吶的說不出話來。喬椋卻好像很快放松下來，笑了聲說：“沒事，我不冷。”

“怎麽不冷，現在還是春天，夜裏最是涼了。”餘舟忍不住嘮叨，他搓了搓自己凍得發麻的手指，心中升起一片擔憂。

喬椋已經轉過頭去，沒接話，反而說道：“現在已經四點半了，要不，我送你回家？”

餘舟呆了一下，一直不願去想的事一瞬回到腦海裏，直讓他頭皮發炸。他抿了抿嘴，卻說不出話來。

喬椋沒等到餘舟應聲，回頭看了他一眼，就見餘舟整個人似乎都頹喪了下來，肩膀都塌了。她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，頓了頓，開口：“沒有過不去的坎。”

餘舟擡起頭，發紅的眼睛看向喬椋。喬椋又慢慢地重覆了一遍：“沒有過不去的坎，餘舟，我信你，你過得去。”

餘舟手指有些顫抖，他壓抑著心底瘋狂的沖動，肌肉都幾乎痙攣了。

這麽多年，喬椋是唯一一個肯對他說這種話的人，唯一一個溫柔對他的人。他現在，只想抱著喬椋痛哭一場，把自己所有的委屈，所有的難過都告訴她。

但是餘舟忍住了，他和喬椋遠遠算不上多深的交情，她又有什麽責任來分擔自己的痛苦，聽自己抱怨呢？只是因為貪戀一時的溫暖，就把別人拉到自己的泥坑裏，這種事情餘舟做不出。

最終，他勉強笑了笑，說道：“謝謝，謝謝你，喬椋。”

這一天，喬椋終究沒有送餘舟回家，他堅持要自己回去。

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漫長的，餘舟一個人沿著路往前走，腳下人行道上是石磚鋪成的，有整齊的縫隙，分割開不同的顏色。他每隔兩塊黃磚落一次腳，不讓自己踩到灰磚，就這樣一路走回了家。

天這時已經有些亮了，透過窗戶灑進來細微的光粒。餘舟不出意外地發現家裏沒人，碗筷仍像昨夜那樣堆在桌上，裏面的面糊已經凝成了一坨，變得冰冷且堅硬。

他沒有再花時間去收拾這些東西，而是簡單地整理了書包，調頭離開了這個冰冷的房間。

這個時候公交還沒有發早班車，餘舟就背著書包緩緩地沿街走。他其實已經累到極點，也冷到了極點，但偏偏不想再待在那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裏，等一個永不回家的人。

學校似乎也不是個好的歸宿，那裏有太多讓人沮喪的事。他是想要學好的，誰又會想要學壞呢？可總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，讓他做的不夠好。

餘舟害怕，怕唐三角把他的卷子團成一團扔到自己臉上，更怕班主任去找他談話，拿退學來威脅他。昨晚真的有那麽一瞬，他不想再過下去了，感覺很差，生活的一切都是一團糟。餘舟甚至想，為什麽自己不是個天生的壞種，至少，他可以不再擔憂，因為做不到位的失望。

班上有不少這樣的人，他們每天挨罵，但照舊每天沒心沒肺，樂得自在。他們是怎麽做到的呢？餘舟一時間無限的羨慕，因為他從來不能把的教訓當做耳旁風。

可他終究還是他，學習不夠出眾，體育也差，更加沒法無視老師。餘舟頭一次這樣認真地剖析自己，那些優柔寡斷、自卑敏感從未有今天這樣清晰。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像魏子清那樣門門高分，也不會像唐奎那樣活得自在，他就是這個大城市裏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子罷了。

但是就像喬椋說的，他會撐過去的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

天邊，那輪太陽的光芒終於完全穿透厚實的雲層，淡淡的金色驅散了夜的黑暗與寒冷。

新的一天，開始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肖申克的救贖，我看了多少遍我自己都記不清了otz

教父我沒看過，咯咯噠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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